景德镇那群玩泥巴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拜访作家的工作室，他们是从景德镇起步并且独立的最早那一群人，也许也是当代中国真正意义上开始从生活本身出发去做器物的专业职人。我很早就认识他们了，并不是面对面的相识，而是通过他们手中的器物。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忐忑。汪豪和呈呈的工作室位于浮梁县西安村，去程的的士上，我对雨先生说，我们只有小小的一个社群，又能够为他们这样的陶作家们做些什么呢？

 事实却出乎我的预料。“我们并不想要很大的需求，工作室就只有我们俩。两双手一个窑，一年到头能做出来的东西是数得清的”，呈呈一边带我看工作室正在试釉的瓷片，一边温和地说，“就这样一个一个慢慢地做，让真正喜欢的人把它们领回家”。对于他们而言，将手中的器物卖出去并不是最重要的，他们想要看见使用者。这或许就是他们为什么愿意放下手里的活儿，跟我们聊天的原因吧。

 中国有几千年的陶瓷制造历史，大小窑口遍布大江南北，尽管如此，景德镇依然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全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景德镇这样自由”，汪豪说。中国美术学院陶瓷艺术专业毕业的他，是景德镇乐天市集的初创团队，当年的六个摊位之一。“那时连桌子都没有，就在地上铺一块布，将自己做的东西摆在上面”。像汪豪这样的人，在景德镇还有很多，他们称自己为“景漂”。在高等院校接受过系统的艺术专业教育，人生道路预设的终点本该是艺术家或设计师，而他们却偏想要在庞大的艺术体系和工业体系的夹缝里，找寻那么一个狭小的生存空间，安安静静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景德镇是一个基因混杂野蛮生长的地方，有陶瓷生产需要的一切便利条件和资源，甚至你只需要带一张设计图去，就能够做出自己想要的产品。而这些独立陶瓷作家，却选择了从炼泥开始，做胚、试釉、烧制，整个过程凭一己之力完成。他们制作杯、盆、碗、碟这些为日常生活器物，朴素、沉静、真诚。如果不是非常热爱，我想是不会选择如此的吧。

汤远卓正在制作中的融白系列汤勺（茶勺）

姚继亮用来试釉的瓷片

汪豪用来试釉的瓷片

汪豪用来试釉的瓷片

一提起陶作家、木作家、金工作家的独立工作室，常常让人遐想联翩：在远离都市尘嚣的山间原野，过着有山有云、有诗有酒，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不止汪豪和呈呈，屯之和家诺也离开景德镇，在武夷山脚下一个村子的尽头建起了新的工作室，“只是想找一个能够安定下来的地方”。进村的路又长又窄，只容得下一辆小车通过，进来接我们的司机抱怨说，车子差点儿掉进沟沟里了，以后再接到这样的预约单，是绝对不会进来的了。距离景德镇半个多小时车程的一个电子厂里，一栋栋被绿色藤蔓吞噬的老厂房静默地伫立着，王宇文现在的工作室就在其中。“刚找到这个厂房的时候，已经废弃很久了，连房顶都没有了”，王宇文指着半墙高的水痕说，“前阵子水淹到这里”。在山上或乡间，并不是诗和远方，而是生存与现实。

进入屯之和家诺在武夷山工作室的路

汪豪和沈呈呈的工作室门前的景色

林晓红老师姐弟俩在福州北峰山上的工作室二楼

林晓红老师姐弟俩在福州北峰山上的工作室内部

夫妇二人，既是职业搭档，也是生活伴侣，这样的组合，在中国当今的独立工作室中的确是非常普遍，像汪豪和呈呈、屯之和家诺、姚继亮和阿布、王宇文和小莹、黄圣和萍萍……选择的这条路并不好走，如果是孤身一人，恐怕是很难坚持下去的。

黄圣的公道杯（左：使用两年后的效果）

黄圣的小盖碗和天青色小盘

“碟子底部这个小小的漩涡好美啊”！我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地触摸着。“这是汪豪拉胚时的痕迹，没有特意修胚。可还是会有客人反映这些地方不够工整，像是瑕疵品”，呈呈温和地说着。

我和呈呈在看汪豪制作好的大盘

王宇文的软耳咖啡杯看起来歪歪扭扭的，每一个都不一样，“你是故意做出这样的造型吗？”雨先生忍不住问。“这种瓷泥质地非常软，拉胚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产生了这样的效果”，王宇文轻描淡写地说道，一边递给我一个看起来非常坚固的化妆土大盆，口沿上竟然缺了一个口子。我问为什么？他说这是沉积在河塘底部的高岭土，没有经过特别的挑拣，里面混杂了一些小石块，拉胚的时候，刚好在口沿这个地方出现了一个小石块，于是就有了这个缺。“为什么不重新拉胚，或者补上呢？”我追问。“我不想这样做，就让泥土以它本来的面貌出现吧”。

王宇文那个缺口的陶盘

屯之搬到武夷山后，也开始尝试各种当地的陶土，“陶土没有优劣之分，人力的加工，只是要将陶土本来的特性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这就可以了。”认识屯之，是雨先生最先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他在南京和光陶社的一个展讯，被展出的花器吸引，通过和光陶社的主理人顾力寻到了他的微信账号，在关注的微博帐号里，是他在劳作之余的只言片语。喃喃细语，既是对自己说，也是代替泥土在述说，更是对有共鸣感的旁观者说：

 “在陶瓷器物上，美和实用性，让我想到绿叶与果，有生气，让人盎然，不单是一种视觉的美，实用的空间更添实了美的重量，有一种温情，像幼时牵住的母亲的手。

在发现一种土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件适合他的衣衫。一种和谐，如这泥土和釉，如夫妻间。

 有时候很羡慕那种对陶瓷饱有热情却不从事这项工作的人，有一双眼睛，可以搜罗各种闪烁的感动，还可以徜徉其中，无限的幻想器物背后作者的世界，以物为伴，美好而充斥着无限富足，不会有关于工艺和职业思维的单调而乏味，也不会因太过于熟悉而失去对手中器物的幻想，那种未知其实倒是美好的，给我们绵绵不尽的诱惑，醉饷其中，有被拥抱的感觉。

 在回眸中寻视，那丢了的日子，一半在碗里，一半在眼里。

 …………”

   疫情的阴霾还没有完全褪去，星期六的乐天市集却已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我在市集上又遇到了几个非常优秀的年轻手艺人，尽管他们的摊位上只零星地摆放了几件器物，尽管他们如此腼腆不善表达，但器物本身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在乐天市集上遇见的年轻陶作者

是的，器物本身就是最好的表达。汪豪的理性慎思，呈呈的沉静温和，屯之的丰富细腻，家诺的质朴勤劳，姚继亮的不羁直率，阿布的纯然天真，汤远卓的健谈细致，王宇文的心思敏锐，小莹的安静内敛，陈方的执著谨慎，陈英泽的锐气讲究……这只是我对他们的粗浅印象，却与他们手中器物的气质如此相似。

陈方的大漆茶则

陈英泽的手打银壶

陈英泽工作室（南作器）的庭院

这群因为玩泥巴而相遇在景德镇的年轻人哪，真希望他们能够这样一直认真而快乐地玩下去啊。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将会在与这些作家的深入沟通中不断学习，将他们用心制作的器物带回家中，并介绍给更多真心喜欢他们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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