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一只碗，我们相遇在似曾相识的世界里

 每天早上，起床后，我顺手从食器柜里拿出一只大碗，捧着放在厨房中岛台面上，依次加入盐、味精、酱油、醋，挑入煮熟的面条，浇上一勺红彤彤的辣椒油，撒上一把葱花。

我双手捧着满满当当的大碗，轻轻地往下放，只听见仿佛琴弦被微风轻抚过的一丝声音，碗稳稳当当地端坐在餐桌上。吃完这一碗面，我拥有了一天的心满意足。

熹微的晨光，浮在碗身上轻漾着，纵向的刷痕与横向用手指抹上去的釉料形成的两种线条，交错出丰富的表情。这是小野哲平先生的作品里，最具风格的铁化妆土的器物，这几乎成了他的个人标识。

第一次与碗的遇见，是在前年，京都的一家器物店里。我进门后，快速扫视到一个展柜里，一只大碗淹没在一大堆碗碟中。简洁的造型，就是我想象中碗应当具有的造型；黑白灰的纹路，衍生为一条黑黢黢的大河，泛起灰白相容的滚滚浪花朝着我涌来，而水深处的光芒穿透湍急的水面，变成粼粼的波光。

捧在手里，传递给手掌的是如玉般的温润，视觉上存在的锋芒、棱角消失不在了。眼睛看到的粗犷、锋芒，刺眼；手心里感受到的柔顺、温润，顺手顺心。

这是我为自己买的第一个碗。器物店主人，拿出一张名片，写下“小野哲平”和碗的尺寸，并告诉“这是刚刚做完展后剩下的一个碗。”

小野哲平四个字，第一次闯进了我的视线。

他，一直以来，完全凭着自己的感受和吸收力在面对这个世界，觉得周围一切于他是种束缚、对立，他必须要反抗、要批评。对什么都不信以为真，不认为本来就应该那样，什么东西都会保留一个质疑的、侧目而视的姿态。

年轻时候的怀疑，是天生的、自然爆发的，是从生命之中激发岀来的。小野哲平先生与这个世界保持着一定距离，不愿意与这个世界和解、妥协。

进入中年后的怀疑，是从生活之中激发出来的，不那么激烈、强烈，但包含的内容复杂得多，含有思考。即使对这个世界仍然感到困惑，不能理解，但满心充满了良善的愿望，想去接近世界，了解理解它。小野哲平先生和这个世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思考的时候是若离，用手拉胚、钢刷梳痕、手抹釉料的时候是若即。

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没有找到真正能表达自己的世界观生活观审美观的媒介，小野哲平先生找到的，是自己喜欢和擅长做的事情。器物，是无须靠语言来形容或解释的，器型、化妆土、梳痕、刷痕、铁点、釉料、柴火，成了他表达自身的语言。

他早期的作品，追求把嘴皮划破、拿在手里扎人的器物，能直接传达出他的想法和情感。这些不具备实用功能的作品，就像刺出去的剑，拒人于千里之外，也由不得旁人接不接受，就这么毫不避讳地刺向你，容不得你避闪。

在与家人一起在东南亚旅行生活后，小野哲平先生一家在日本高知县香北市一个叫做谷相的乡村安居下来，他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工坊。想必在房前的梯田和家庭日常生活的滋养下，他把使用放在第一位，把表达隐藏在其后，开始做能被人捧在手里使用的生活器物。

通过器物去亲近人的手，那么，每一个使用者，在日常生活中，在自己的敏感范畴内，就有可能慢慢体验着小野哲平先生内心的思想和感情。

用钢刷在陶胎上擦出粗砺的纹路，刷上白色化妆土，在色斑上喷铁粉——如此粗犷有力的表现形式，表达的却是如蛛丝般摇曳纤细的温润感。

（小野哲平先生1982—1990年早期作品：钴蓝绘壶，照片翻拍于《小野哲平的器物：由土而生》第44页）

（小野哲平先生1982—1990年早期作品：铁绘锣形钵，照片翻拍于《小野哲平的器物：由土而生》第52页）

（小野哲平先生2005—2015年作品：铁化妆碗，直径11.5cm，高6.5cm，照片翻拍于《小野哲平的器物：由土而生》第95页）

（小野哲平先生2005—2015年作品：失透釉梳痕片口，照片翻拍于《小野哲平的器物：由土而生》第107页）

人最难认识的是自己，自己是看不见的，只能通过去碰撞最强的事和物，感受到自己。

很幸运，我找到了一个可以看见自己的碗。我将自己扔出去，碰撞在碗身上，在弹回来的共鸣声里，我看到了自己。钟声高悬于钟，敲打那个敲钟的我。这个自己，是我眼中的自己？我想成为的自己？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自己？

2004年开始工作后，我感兴趣的只是赚钱的饭碗。有同事私下开玩笑说：“你呀，浑身是芒，是刺，扎人。”我半信半疑，笑着说：“我还以为自己平易近人呢？！”原来内心里的锋芒，就像一根根刺，伸出来，穿破了我想在众人面前努力织出的亲和力这件外衣。在别人看来，我活脱脱地就是一个刺猬，让人近不了身和心。

2017年开始装修住了十年的老房子，一年三个月中，我把自己也装修了一遍，最珍惜的还是那一点锋芒，只希望在越来越喧闹的人世，活得简单点，然而简单不是复杂的反面，而是对复杂的包容、接纳、启迪和预示。

2018年住进新家，开始对生活中的饭碗有了兴趣，过上了自己想过的理想生活。在生活的滋润下，我将袒露在外的刺收敛在内心，言辞变得不那么锋利了，说话不那么毒舌了，将家务活的繁琐当作生活的细节来对待，亲手为家人做一顿饭菜，关心今天吃的水果是什么味道，并试着用文字描述出来……

小野哲平先生，做碗，做自己；他不喜欢在器物上留下签名或记号，“我要做的器物，就算不留名字也认得出是我的作品。”

我，买碗，买自己。在一大堆器物中，我最先认出来的，一定是小野哲平先生的器物。藏在泥土里的锋芒，经过高温烧制后，还是显露无遗。

我们，通过一只碗，相遇在似曾相识的世界里。

  ～我们离不开都市，也能过上理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