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河井宽次郎先生不在家（家庭日记VLOG24:茅崎、镰仓旅行片段）

又到京都。途经护国神社，在三十三间堂往西，从一个开阔的路口转入一片密密匝匝的民宅。在曲折弯转的巷子深处，藏着一个房子，她是陶艺家河井宽次郎的家。

这是我们第二次拜访了，终于如愿。

一

像所有日本民宅一样，房子当街的门和窗都是关着的，但是并没有锁。

今天，河井宽次郎先生不在家。

我推开移门，探身进入。经过一条又窄又深的走廊，走廊的窗户做得很高，屋内光线昏暗。当眼睛逐渐适应了之后，我发现走廊并没有白费。左边的墙上，在比肩低一点的位置，有一整排木头钩子，挂着出门的雨伞、钥匙。木头钩子上方，是两层格子架，可以放置皮包等杂物。而木头钩子下方，则是三层长长的开放式鞋架。走廊的右边是一架庞大厚重的实木楼梯，与其说是楼梯，不如说是楼梯下方的悬空处。这样的空间也被利用起来了，做了大小、形制、功能不一的抽屉、柜子、隔层……错落有致而又不显凌乱。这样细密而周到的心思，非得是个生活家不可。

我一边寻思着，一边在门厅换好了鞋。穿着柔软舒适的小羊皮拖鞋，走在用一大块一大块原木木板铺成的地板上，声音就像是被木头吃进去了一样。而这木地板表面的大漆已经几乎被磨蚀得一点儿也不剩了，木头原本的年轮和机理裸露出来，显得愈发温润迷人。

二

这必定是一个热爱饮食的家庭，一进门的正厅，就是餐厅，墙上摆着的全部都是食器柜、酒柜，中央摆着一张两米多长的大餐桌，围绕餐桌的，有长条板凳，也有高背餐椅，没有一张是重样的，一看就是分属家庭的不同成员，组合在一起，又像是一个交响乐团。餐桌上方的木质和纸吊灯投下柔和的光。这会儿还不到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摆着爱看的书和杂志，就在这儿坐下来看会儿书吧。

可就在这时，我听到地炉那边传来咕噜噜的声响，是炭火把铁瓶里的水烧得滚热了吧。起身来到地炉前，用布包覆着铁瓶的提手，从房梁悬下的自在钩上取下，铁瓶里的水还在翻腾。用滚热的水沏起两杯茶，就放在地炉前的八角四足矮桌上。矮桌前并排摆着三张憨实的木凳，该是在一整块大树桩上按照身体的形态一点点雕琢出来的吧，不然怎么会坐上去如此舒适。椅子的后背不高，刚刚好承托住腰部，椅座贴合着屁股的曲线，就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坐在椅子上，身体不自觉就放松下来，但又不会完全松弛塌陷。芽芽索性把拖鞋都脱了，双脚缩上椅子，悠然自得。

地炉右边，有一叠高出地面二十厘米左右的榻榻米，把人引至一间日式茶室。如果要召开更为正式的茶会，这里当是最佳的选择。

三

大餐桌右边，是上二楼的楼梯。楼梯很暗，但是扶手都被摩挲得包浆了，扶着上楼十分安心。二楼是个回字形的构造，中间是吊空的，这使得房子内部有很高的挑空，就像一个室内的天井。从楼下可以看到二楼的回廊，而在楼上行走时，也可以看到一楼的地炉和餐桌。

主人不在家，家里的老猫正在二楼回廊的大梁上打盹，见有人上来，伸了懒腰，又眯上了眼睛。

正对庭院的大窗户前摆放的，依然是整木挖凿的座椅。来自非洲的原始部落，像是独木舟，又像是巨大的食具。桌子是一整个老树桩，经年累月的使用，粗野蛮荒的棱角已经被磨平，就像一个忠实的家仆，温厚又敦实。

右边的窗户半开着，这里正适合阅读。一桌一椅，刚刚好，桌上还有早上采来插上的野花，拉开台灯，透过障子窗的日光调和着暖黄的灯光，再反射着书页，人不知不觉就钻进书里了。老猫睡醒了，蹑手蹑脚地走到身旁，蹭地跳上身旁的矮榻，蹲坐在矮榻前的那扇小窗上，歪着脑袋出神地看着远处的屋檐。

二楼有两个房间，靠近楼梯口的那个昏暗狭窄，另一个独占二层的半边，宽敞明亮。至于睡觉，还是小一点的更舒适呢。敞亮的大房间，壁厨里挂着的卷轴上写着“乐在其中”四个大字。宽大的矮桌，能够围坐六人，而正位侧边的木扶手，磨得蹭亮，河井宽次郎先生跟朋友聊天时，常常依靠着它吧。

四

河井宽次郎先生还没有回来。到院子里透透气吧。

院子不大，铺满了碎石。围绕着院子的，是一个连接主屋的回廊。如果是下雨天，不用踏入湿漉漉的庭院，就可以通过回廊来到后屋。

回廊前种着一丛丛矮竹，夏天正是郁郁葱葱的时节，回廊映得清凉舒爽。庭院是一个过渡的区域，连接着生活空间和工作场所。很多时候，一些不便于在室内开展的工作，例如修胚打磨等，庭院就会派上大用场。河井宽次郎先生常常带着他年幼的孩子在这里工作。

沿着庭院的石阶而上，先来到一个半开放的烧窑棚。像大烤箱一样的素烧窑靠在墙上，长长的烟囱伸出棚顶。拉胚阴干的陶胎，要先经过低温的素烧定型，才能放进大窑进行长时间的正式烧制。

因为要常常守候一旁，添柴加火并时刻观察，素烧窑旁边，备有几把舒适的矮椅子。如果要等待更长的时间或者天气不佳，还可以进到里面带玻璃的雅间休息。芽芽直接躺倒在一张像香蕉一样两头弯弯翘起的长凳上，舒服得起不了身。

正对这间房的，有一间十分雅致考究的房间，里面有罗汉床和榻榻米，墙上有一整面的木柜，里面摆着河井宽次郎先生最喜爱的陶瓷作品。这里是他与朋友探讨陶瓷工艺的空间，也是他独自一人琢磨的处所。靠窗的榻榻米上，摆着窑炉测温的陶片，还有一排釉料试验的半成品。这些都是河井宽次郎先生最近正在做的新尝试吧。

这间房外面，有一个长长伸出来的屋檐，屋檐下有一长长的外廊，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拉开房间的移门，就可以直接坐在外廊上，看着屋檐上青色的藤蔓轻轻垂落下来。阳光正好照在房前的几个大染缸上，缸里的靛蓝染料正在咕噜咕噜地发酵啊。

五

后院是一个阶梯窑，大约有七、八层窑间。每个窑间都可以探身入内，空间比较大，也是如此，才能容纳河井宽次郎先生那些形制宽大厚重的器物吧。

烧窑的火口在最下面，火口旁边靠着又细又长的铁钩、铁揪，是烧窑时用来拨弄柴火的工具。

走下阶梯窑，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屋内的灯已经全部亮起来了。

河井宽次郎先生仍然没有回来，是与柳宗悦他们聊得太过尽兴以致忘记了时间吗？

素烧窑旁边的雅间里摆放的釉水试验样品还在等着他作出判断，地炉里的水又烧开了，老猫已经从二楼的书桌上下来，舔着嘴巴在大餐桌旁边来回转悠，想找吃的了。

我是该先帮先生收拾一下餐桌上杂志书籍？还是沏一壶茶给先生倒上？抑或是进入厨房看看还有什么食材可以弄一顿饭？真想看看这里的厨房啊，还有食器柜里满满当当的碗碟，一定都是先生亲手做的吧。

正想着，雨先生递过来一本书，“呵，你发什么呆啊？入神出窍了啊！”

我这才如梦初醒，河井宽次郎先生已经去世半个多世纪了啊。可是，在这个房子里分明存在着的温暖、舒适与安心，怎能让我相信这里已经人去楼空。我细细翻看着雨先生递过来的那本书，那里记录了河井宽次郎先生当年建造这栋房子的细节始末。从打地基开始到屋内的一桌一椅、一器一物，都是他亲手设计监造的。书里还有他们一家人，在这个房子里，用自己亲手制造的生活器物，承载起一粥一饭、一嬉一闹的日常生活。

这里就是日本民艺运动的领袖之一——河井宽次郎先生的家，他用自己真实过出来的生活，去传达一种生活的理念，影响了日本乃至东亚地区的整整几代人。哪怕是过了一百年以后的今天，当我们再次踏入这个家，依然会被这里的气氛所感染，不自觉就沉醉其中，仿佛回到了他与家人共同生活着的那个时空里。

河井宽次郎先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

但是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家，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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