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人活着，一定要爱着点什么

极物君语：        

美，多少要包含一点偶然。——汪曾祺

是日惊蛰，一年里最有朝气和生命力的日子。

春雷作响，润雨到来，于是桃花微绽，鹂鸟清鸣，万物复苏。

图片｜情也小居 

而今天，也恰好是汪曾祺先生102岁诞辰。

就像一场奇妙的共时，世间的美好在此刻偶然相遇。

一生涌动着生命力的汪老，正如惊蛰的春雨——

满怀对人间草木的一汪柔情，为桃红柳绿黄鹂鸣而欣喜。

而祈愿丰收的惊蛰之雨，又如同汪老——

走过大江南北，深入寻常巷陌，于尘世烟火中治愈人心。

今天极物君就带大家，循着惊蛰的线索，看看人间生灵的美，感受四方食事的滋味。更走近汪老温润、鲜活的一生。图片｜叮叮笑笑生 

惊蛰，一候桃始华。

当春露悄悄亲吻桃花，春色便灼灼其华。

儿时的汪曾祺也如惊蛰的春露，带着初生的朝气，清新的润泽。

降生在扬州高邮的他，一生和水密不可分——

“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我是在水边长大的，目耳所接，无非是水……记忆中的人和事多带点淡淡的水气，人的性格亦多平静如水，流动如水，明澈如水”。

如水的故乡，在汪曾祺心中是柔软而难忘的。于是他毫不吝啬的将三分之一作品的篇幅，全部给了高邮。

正值少年的他，在这里登河堤，看风筝飞舞；

也逗弄花草飞虫，趣味连连。

图片｜万诱引力 

在他眼中，天牛是一个从容不迫的“绅士”；土蜂在花上“把屁股撅来撅去的”，有些蠢头蠢脑。

最好玩的还是他会和蟋蟀做朋友：

“有时在外玩得正好，忽然想起我的蟋蟀还没喂呐，于是赶紧回家。我每吃一个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给它一点。

正吃着晚饭，我的蟋蟀叫了，我会举着筷子听半天，听完了再对父亲笑笑，得意极了”。

图片｜独枫 

水烟笼罩的故乡，让汪曾祺的笔尖下流淌出一种自然、平和的温情，同时也用独有的地方风味款待了他的舌尖。

作为“高邮美食代言人”，汪氏食谱中最广为人知的，要数那馋倒千万人的咸鸭蛋了——

“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

高邮水丰，特产的麻鸭长得也水灵，鸭多，所以蛋也多。高邮人擅于腌鸭蛋这一点，很是出名。

汪曾祺曾骄傲的说“每逢有人问起我的籍贯，回答之后，对方就会肃然起敬：‘哦！你们那里出咸鸭蛋！’”。

图片｜《东方邮都》 

高邮不光出咸蛋，还出双黄蛋，一切开两个黄黄的圆，细密的蛋黄在一汪红油之中晶莹着，谁能不嘴馋呢？直接就能下好几碗饭！

难怪多少年后汪老也忍不住讲“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

图片｜图虫创意 

故乡是一本翻了又翻，总舍不得翻完的书。

在汪曾祺的回忆里，高邮的滋味可丰富极了——

会发出“昂嗤昂嗤小小声音”的昂嗤鱼，汆汤后“汤白如牛乳”，极为细嫩，腮边的两块蒜瓣肉更堪称至味；

用五香煮的螺蛳，用竹签挑着吃完后，壳还会被调皮的孩子们会用小竹弓射到屋顶上。

最清新的要数故乡的野菜了，春初水暖，沙洲上簇簇冒出的芦芽和蒌蒿，一片翠绿盎然，“加肉炒食极清香”。那嫩香的椿头，与豆腐同拌，更是“三春不忘”。

当江南春色落在水灵灵的萝卜、荠菜上，又是别样的水乡味道了。图 片｜宏燁 

“杨花飞舞时上市”的杨花萝卜，鲜红鲜红的，脆嫩多汁。

芥菜焯熟剁碎，将茶干切细丁，再加上汪曾祺甚爱的虾米同拌，抟成尖塔，吃时再推倒。便有了浅淡的香气，像在舌尖下了一场春雨……

不论是地方风味， 还是寻常小食，在他的笔下都如惊蛰的雨露，每每遇见，都有新的滋味，引人无限回味。

比如小时候觉得“味苦”的茨菇，在他离乡几十年后，再吃，却有了一种久违的感情。仿佛那不仅仅是一道儿时的风味，更是远隔千里的故乡。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汤”

“我想念家乡的雪”

图片｜祺祺很暴躁 

故乡的滋味，养出了少年汪曾祺水一般的性子。

此时不吃辣的他，还未料到，即将到来的昆明之行，竟会让他此后钟爱上这种味道。

更没料到的是，他在昆明的雨中，还遇见了陪伴自己一生的“桃花”。

惊蛰，二候仓庚鸣。

最早感知到春天的黄鹂，开始在翠柳间鸣唱春天的歌谣，等待春雨的降临。图片｜图虫创意 

离家求学的汪曾祺，便也如惊蛰的春雨，落在昆明的土地上，一呆便是7年。

在他笔下，人间万物，都洋溢着生之欢喜。

梧桐是“秋的信使”，腊梅“那样的热热闹闹，又那样的安安静静”，栀子花“就要香得痛痛快快”，别人一点儿也管不着……

图片｜图虫创意 

有的安静，有的恣意，形形色色生命，都有自己的故事。那种生命中细微的美好，让人动容，万物皆有灵：

“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

图片｜有石之士 

读他的文字，我们好像能听见鸟鸣，闻见花香，也能感受到静谧的美。

“雪静静的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葡萄睡在铺满白雪的窖里”
“山丹丹长一年，多开一朵花。你看，十三朵。山丹丹记得自己的岁数”

他会这么写，是因为温柔的注视过，细细聆听过；曾在风中为一草一木停留过，于是等到了最美的那一刻。

图片｜缪海斌 

在久久难忘的昆明雨中，大吃货汪曾祺，也不忘食事万千。

能“治愈失恋”的昆明米线、“内层绵软，表面微起薄壳”的饵块、“培养正气”的汽锅鸡……一到昆明，他吃的比当地人还全。尤其是菌子，离开四十年都难忘。

“雨季一到，诸菌皆出，空气里一片菌子气味”

他不但爱吃，而且会吃——

“干巴菌是菌子，但有陈年宣威火腿的香味、宁波油浸糟白鱼鲞香味、苏州风鸡香味、南京鸭胗肝香味……”

菌子吃出百味，那香脆甜蜜的宝珠梨、红宝石般的石榴、杨梅，也是诱人生津——

“昆明杨梅名火炭梅，极大极甜……正如炽炭。卖杨梅的苗族女孩常用鲜绿的树叶衬着，炎炎熠熠，数十步外，摄人眼目。”

图片｜王贵的奇妙旅程 

而从不吃辣的他，也被贵州同学带着爱上了这种味道——

“用青辣椒在火上烧烧，蘸盐水下酒。平生所吃辣椒之多矣，什么朝天椒、野山椒，都不在话下”

文字简单，物食寻常，但深藏的情感却历久弥香。

图片｜阿木叔 1979 

一场春雨飘过后，在学校教学的汪曾祺，与施松卿相遇、相爱了。

同事们经常看见他俩结伴而行。施兴致勃勃地向农民买来一大把胡萝卜，洗了洗，放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嚼。

这昆明的胡萝卜细嫩多汁，微甜可口。不光两人心爱，当时的联大学生也多买来当水果品尝。

图片｜M芒果酱

走入爱情的汪曾祺亦感受到这甜蜜，更将爱人的影子写进书里。

在小说《牙疼》里，他写“牙痛了好几天……S（施）陪着我，让我一定去看”，可到了第二天，天一亮，S来找时，却看见“我已经披了衣服坐在床上给她写信了”。

那信的第一句是——

“赞美呀，一夜之间消褪于无形的牙疼”

有了爱人相伴，牙疼又算的了什么呢？

他们彼此知心，更是志同道合，就连结婚，都没有太多繁琐仪式。

两个人一起去小饭馆，吃了一碗面，就算结婚了。

爱情的一碗面，能吃到一起去。之后的岁月里，才有喜乐常相见。

只有心中有美、有趣的人，才能收获一个美而有趣的世界。别人的有趣可能是演的，而他的好玩是真的。

在昆明的日子里，他和老师沈从文“称兄道弟”，和看不惯的朱自清彼此不对付，又怀着一汪深情，将人间的经历，看做是有趣的游戏。

▲汪曾祺和沈从文

在他笔下，宣威火腿、过油肘子都浸染着尘世的香气。

锅贴乌鱼、腐乳肉、铁锅蛋、排骨面……他“全部吃了一个遍”，味道写的平淡且温馨，细细品来，又极有趣。

图片｜Claire筱猫爱摄影 

即使在历经苦涩的岁月里，汪曾祺也仍对生命、对万物心存怜惜。

如一声惊蛰的春雷，唤醒嘈杂平庸的生命。

他说——

“世界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他”

“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

人生如梦，他投入的却是真情。

在那段颠沛困难的日子，他的女儿甚至严肃的要求他“不准自杀”。

而他也凭着内心对家人、对世界的深情，藏进人间烟火，保持生活的一点温热——

“我觉得全世界都是凉的，只有我这里一点是热的”

“念的经只有四个字：‘人生苦短’，因为这苦和短，我马不停蹄，一意孤行”

图 片｜totorounsei 

他变得更加释然，将光阴的行迹藏进淡雅却让人久久回味的文字里。

用人间烟火治愈自己，也用他眼中的人间烟火，治愈我们。

仿佛只是挥一挥手，便拂去生活的苦意，用一场淋漓的春雨，洗净所有的尘埃。

惊蛰，三候鹰化为鸠。

天气渐暖，空中的雨丝都变得柔软。传说这时候，就连鹰也会变得温柔，藏起锋利的爪喙，化鸠迎春。

图片｜图虫创意 

历经岁月的汪曾祺，也如惊蛰的雨丝，将锋芒沉淀于心，却化为更博大的气质，养得一颗温润、风趣的心。

他的儿孙在后来回忆，一家人里，汪老的地位“最低”。

大家都叫他老头儿，他也自得其乐，一派平和蔼然。清晨一个人坐在沙发，构思写作；午后逗逗孩子，随手画几笔风物水墨。

吃吃喝喝，走走停停、写写画画，他将平淡无奇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也会亲切的和你谈天说地，对生活中的趣事娓娓道来。

更会承包一家人的一桌好菜，招呼着朋友来做客。

这“老头”最拿手的，要数颇有个人特色的“汪家菜”了。

一道清丽鲜美的煮干丝，属淮扬菜。能让矜持的友人，将碗端到面前开吃，“连最后剩的一点汤都端起来喝掉了”。

一道别有意趣的油条塞肉，更是“嚼之酥脆，真可声动十里人”，让汪曾祺自己都骄傲的说“敢称是我的发明”。

还有干贝烧小萝卜，用家乡拌荠菜的方法改良的拌菠菜，听起来就好吃。直到今天，都是令人难忘的汪式风味。

图片｜萌石头生活博物馆 

汪曾祺就这样，将在生活中体会到的千滋百味，化为碗碟间的抚慰与温柔。

如惊蛰的微微细雨，自在飘荡。任凭岁月流转，依旧是淡泊与从容。

汪老的生活是有“人情味”的。

他写“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若是家人闲坐，便是“灯火可亲”。

他讲，吃东西也像做人，有些道理细细体味过才懂——

“许多东西吃不惯，吃吃，就吃出味儿来了”

“不热爱美食的人生是有缺憾的。只有懂吃、会吃的人，才能感受到活着的美好”

他和谁都能吃到一起，也聊到一起。
于是人间的声响交汇，生活的兴味便更足了。

1997年5月16日，77岁的汪老走了。

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依旧带着让人眼热的烟火气——

“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喝一杯晶明透亮的龙井茶”。

这多像他的脾性，不去深思那些复杂的人事，一杯微苦清甜的龙井，便是赤子之心最好的证明。

我不由得想起之前汪老写过的一句话——

“我在寻找什么？“

“寻找潇洒”

何其洒脱与从容。

正如惊蛰的春雨，带来草木丰茂、润泽万物。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人生走走停停，他却朗月风清。离别也不像离别，只是晚点见面。

就像余华说的“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只是走出了时间”。

图片｜微微 

在中国，每一场雨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一个节气都有美好的意义。

而今天，这一场惊蛰的雨，又名汪曾祺——

似点滴春露，落在桃花上，遥望着故乡高邮；

如丰沛雨水，落在昆明，唤醒草木的柔情；

像浅浅细雨，落在我们心里，留下阵阵涟漪。

图片｜白小白 

汪曾祺先生说：“人活着，一定要爱着点什么”——

“赏花赏到气息，氛围，情怀。隔江看花，隔窗听雨，隔着人世中一层一层占有的标签，轻启那古旧又明润的光。

如同，浴一回月光，落两肩花瓣，踏一回轻雪，活着，走着，看着，欣喜着……“

愿我们都将从这个惊蛰开始，赏花、赏雨，在尘世滋味里收获欣喜。

满怀一汪深情，润养一颗春心，在人间烟火中，从容的过一生。

图片｜叮叮笑笑生 

资料来源：

汪曾祺《汪曾祺文集》

汪曾祺《人间草木》

新周刊《“老头儿”汪曾祺：活着多好呀》

张丽《百年汪曾祺——一张有趣的灵魂配方》

最人物《人间玩够了，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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